两股道上跑的车

　　少帅溥仪脱去皇袍，辞掉老臣，真正做个平民，却是完全出于一片至诚；而且，这一识见也是绝对的高明。对于溥仪，少帅可说是仁至义尽。直到九一八事变之后，他本人已经是弄得焦头烂额、自顾不暇之际，仍然不忘拉扯已经泥足的溥仪。

　　叙写张学良的朋侪故旧、社会交往，有一个人需要缀上一笔，那就是清朝的末代溥仪。因为从张学良对于溥仪的殷殷垂注，特别是为这位前朝废帝所设计的人生道中，可以洞见其人格、品性和卓绝的识见。

　　1924年11月5日，冯玉祥的国民军把溥仪逐出紫禁城。当带兵进宫的警备司令鹿钟麟问他“你今后是还打算做，还是要当个平民”时，他爽快地回答：“我愿意从今天起就当个平民。”但后来的实践表明，他的这种，根本不是话。他的真实打算，却是“重新坐在失掉的宝座上”。

　　当时，他的社交圈子很广，皇族、戚属之外，面对的主要是三种人：一是前清的遗老，所谓“辫子帮”；二是走马灯般的“你方唱罢我登场”的军阀；三是、虎视眈眈、叵测的东邻野心家。角色不同，各异，但他们有一点是共同的，就是千方百计要利用这个玩偶，以达到其的目的。就中，只有一个人例外，他既没有野心，也根本没有想在溥仪身上打什么主意；只是出于友朋之间的真诚愿望，甚至是年轻人热心、好胜的习性，善意地为溥仪提出了一些个人见解。他就是张学良。

　　张学良与溥仪，相识于20世纪20年代中叶，那时张学良不过二十五六岁，溥仪也刚过20岁。他们相会于天津日本租界地宫岛街的张园，那里是溥仪的所谓“行在”办事处；在其他场合也见过面，应该说，交往较多。有人统计，溥仪在《我的前半生》中，提及张学良，多达20处。

　　1990年夏天，张学良在同日本协会记者交谈中，提到了早年他与溥仪会面时的一席话：“我在天津的一个饭馆吃早饭，溥仪突然进来见我。我劝他把袍子脱掉，把身边那些老臣辞掉，你这些老臣围着你就是在揩你的油”；“我劝他，你肯不肯到南开大学去读书，好好读书，你作一个平民，把你过去的东西都丢掉，你真正做个平民。如果南开你不愿意去，我劝你到外国去读书，到英国或到哪儿去读书。我说你原来有的身份，你虽然是平民，你比平民还是高，你要是真正好好做一个平民，将来选中国大总统有你的份。你如果今天还是老爷这一套，将来有一天会把你的脑瓜子耍掉”。

　　少帅出言十分峻刻，一针见血，态度却常坦诚的。只是由于他们是“两股道上跑的车”，当然，这一切劝阻、一切忠告，对于溥仪来说，就全都成了“东风之于马耳”，说了等于没说。

　　与少帅形成鲜明对照的，是他的父亲老帅。老帅曾经巴结过这位退位，叩过头，送过两棵高价的东北人参。此前，溥仪选立“皇后”时，老帅曾主动要把女儿献上，只是由于“满汉不能通婚”的清宫祖制所限，才算作罢。这一代枭雄外壳是“忠君”，而内核却是利己——深知问鼎中原，还需利用“宣统”这块招牌。特别是老帅早就把满蒙地区看作自己的范围，而要提高在这一广袤地区的影响力与号召力，清朝帝室与蒙古王公的特殊历史背景，是绝对不能忽视的。当然，以为职志的末代，也看中了这个“东北王”的地位和强大的军事实力。交相倚重，互为利用，这原本是他们之间的本质特征。

　　而少帅溥仪脱去皇袍，辞掉老臣，真正做个平民，却是完全出于一片至诚；而且，这一识见也是绝对的高明。对于溥仪，少帅可说是仁至义尽。直到九一八事变之后，他本人已经是弄得焦头烂额、自顾不暇之际，仍然不忘拉扯已经泥足的溥仪。1931年11月2日，土肥原夜访溥仪，说日军在满洲的行动，仅为反对张学良，而对满洲毫无领土野心，并愿意帮助宣统在满洲建立国家。溥仪倾向于接受。张学良闻讯，于6日晚，派人往其驻地静园送了一筐水果，里面潜藏着两枚，意在溥仪，祸患，让他过来。翌年7月，溥仪任伪满执政四个月后，张学良又通过他的胞弟溥杰，再一次进行规劝。溥杰后来在回忆文章中说：“暑假我从日本回国了一次，张少帅大概也得知了我回国的消息，我意外地收到了一封他的信。记得信的大意是：日本人异常，无比，我们父子同他们打交道的时间长，领教够了。他们对中国人视同奴仆，随意宰割。你要他们，并要劝诫你哥哥，让他同日本人脱掉干系，。可惜，我当时为了同溥仪一道恢复满清王朝，对张少帅这些，根本听不进去，真是一桩终生憾事。”

　　我们不妨设想，如果当日溥仪能够听进去这番坦诚的劝诫，并能笃信躬行，那么，他就不会背上“”“战犯”的，而远离那根历史的耻辱柱了。

　　除了少帅，可以说，溥仪身边的一切亲朋故旧，再没有人这样劝过他。那些遗老旧臣、皇亲国戚，还有军阀，用他后来的话说，身旁正有“一群蝇子”，整天嗡嗡营营地，吵得一塌糊涂。他的父亲载沣，头脑昏聩，未谙覆车之鉴，可说是见不及此；而更多的人，则是从个人出发，把这个末代居为“奇货”，当作实现种种目的的工具。

　　溥仪后来回忆说：“我面前摆着：一条是新条件给我指出的，放弃帝王尊号，放弃原有的野心，做个仍然拥有大量财宝和田庄的平民；另一条，是争取同情者的支援，取消国民军的新条件，全部恢复袁世凯时代的旧条件，或者复号还宫，让我回到紫禁城，依然过着从前那样的生活；还有一条，是最曲折的道，它通向海外，然后又指向紫禁城，不过那时的紫禁城，必须是辛亥以前的紫禁城。这条当时的说是借外力谋恢复。我站在这个三岔口上，受着各种人的包围，听尽了他们的无穷无尽的争吵。他们对于第一条，都认为不屑一顾，而在其他两条线的选择上，则又互不相让。即使是同一条线的者，也各有不同的具体主张和详细计划。他们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给我出主意，抢着给我带。”

　　表面上，这些人期待的目标是共同的，一致的；实际上，每个人都是“各怀事”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。以罗振玉为首的“出洋派”，主张“立刻出洋”，日本也好，欧洲也好，他们想拉着这个末代，投靠到洋的卵翼之下，通过垄断居奇，收获各自的。而以帝师陈宝琛为首的“还宫派”，那些王公、旧臣、帝师、翰林们，则是惦记着这些名头，这些高位，使已经了的重新回到手中。而就溥仪个人来说，复位，是所至望；但他并不愿意重新回到紫禁城去，以免在那里遭、受约束；他的目标是“依他列强，复我皇位”。这样，他从北府出来，一头就扎进了日本，实际上，从此也就投入了日本军国主义的怀抱，开始踏进与死亡的深渊。他却醉生梦死，酣然不觉。

　　他从蒋介石与张氏父子的发迹史中，得到一个重大：“这就是若求成事，必须手握，有了实力，自然会来帮助。像我这样一个正统的大清，倘若有了军队，自然要比一个红胡子或者出身的将帅更会受到的重视。因此，我决定派我身边最的亲族子弟去日本学陆军。我觉得这比自己出洋更有必要。”于是，而有派其胞弟溥杰和三妹夫润麟到日本去学陆军之举。

　　与此同时，溥仪更是一步步地向日本军阀靠近。当时，日本侵略者把子承父业、执政东北，特别是宣布“易帜”、服膺中国统一大业的张学良，看作是他们中国、吞并满蒙、建立“满蒙帝国”的最大障碍，由过去的百般拉拢，而变为切齿，必欲除之而后快了。受其影响，溥仪对于张学良的态度也随之而改变。他既不愿意张学良当“东北王”，更对南北统一持强烈反对态度，因为这不利于他实现大计。

　　（作者系国家一级作家，作家协会名誉，辽宁刊授党校顾问。先后担任过委常委、宣传部长，常委会副主任）周公解梦梦见洗头发